作者摄于林芝
单看韩开春老师这本新作的名字——《野果记》,总觉得他是在写那些被人类放逐的果子。仔细一读,才知道,韩开春伫立在人类精心培植果园里,拨开果树的枝枝叶叶,目光如炬,射向时间的源头,引领我们重回人类的童年,抵达生命的原初状态。呈现在我们眼前的这些野果原来都曾与我们的祖先毗邻而居。
彼时,只要能用以裹腹,无论是什么果实,在人类的眼里,都无差别。随着智慧的增长,人类掌握了一些培育优良品种的技术,于是有些果子被选中,进入人类的庭院,成为座上宾。而那些没有被选中的果子,便成了所谓野果。野果呢?不喜不忧亦不惧,在茫茫天地间,兀自生长,亿万年来,花开叶长,果熟蒂落,生生不息,只是人类与它们渐行渐远。今天,行走在荒野之中,看到无数的野果骄傲地挂在枝头时,我们大多时候都会无视它们的存在,这种无视所暴露出来的恰恰是我们的无知,我们愚蠢地以为那些果子从未与我们有过关联,甚至鄙夷它们的出身。
可我们哪里还知道?在最初的“伊甸园”中,正是这些果子给了我们延命的力量与智慧的源泉。野果中藏着人类与自然关系的密码,只有破译这些密码,才能让人类正视自身的存在。
一
在野果面前,博学如亨利·戴维·梭罗者,也谦卑得像一个孩子。一八五零年,梭罗在他的日记中写道:“我的天职就是不断在大自然中发现上帝的存在!”那是梭罗在做田野调查时的一个重要发现。因此,他爱上了植物学,他用生命的最后十年,收集标本,再从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搜罗爬剔,质疑辨惑,陆续写成了一组关于野果的散文,虽未成书,但该书稿无疑是梭罗最重要的作品之一。在梭罗的葬礼上,他的导师爱默生如是评价:“该著作的工作量非常大,但作者早逝使其无法完成,我们的国家痛失一位了不起的儿子,损失无法估量。这一未完成的任务无人能胜任续写工作,令人扼腕。”
不知道开春老师是否读过梭罗的遗稿,不过这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他已经从梭罗手里接过了接力棒,尝试着用一本中国的《野果记》来挽回因梭罗英年早逝而造成的一些损失。正如梭罗的恩师爱默生所说,该著作的工作量非常之大。写虫写鸟写鱼写兽写花写草,韩开春写得驾轻就熟,的确高人一筹。然而他现在面对的是那些早已与我们走散了的朋友,失散的时间可能是几千年,也有可能是数万年,甚至百万年。
年,拿到中国作协定点生活项目之后,韩开春正式启动了《野果记》的写作,一年之中,他缘小溪,上高山,入深林,披荆棘,斫榛莽……跑遍了苏、皖山野,只为遇见那些与我们失散多年的朋友。这种体力活,常人很难吃得消,好在韩开春自幼热爱武术,加上他太爱大自然了,自称“自然之子”的他,有些像古希腊神话里的那个大力神,只要一靠近大地,就有能获取源源不断的力量。可是麻烦则在于,即使在荒野中与那些野果相遇,韩开春也未必能够叫出它们的名字,更别说向读者朋友说清野果们的前世今生。
不过,这些对于韩开春来说真不是难题,他像一个求知欲极强的孩子,调动从童年到中年的一切记忆与体验,然后像梭罗一样上下求索,韩开春翻遍《诗经》《本草纲目》《辞海》《辞源》《晏子春秋》《神仙传》《搜神记》《中国植物记》《山阳县志》《庄子注疏》《随园诗话》等著作,将那些将长于荒野、藏身典籍中的野果一一指认出来。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:一个孩子对于果子的认识过程,从某种程度上看,就是人类对果子的认识过程。
少年时期的韩开春,常常根据果子的外形去推断果子的味道,这不就是人类试尝野果情景的再现吗?哪些无毒,哪些有毒,哪些味苦,哪些性甘……人类只有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中,才积累下关于果子的集体的记忆。
其实,我们不是轻易忘了野果之于自己的恩惠,而是将这种恩惠深植于人类集体的记忆之中。这种记忆会在一个特定的时刻被唤醒。数百万年来,他们顽强屹立在旷野之中,开花,结果,繁衍生息。它们从不会成为人类庭院中的不速之客,而人类,大概只有在饥荒或疾病的时候,才会想起野果是可以充饥治病的。这种记忆就像韩开春体内的那根洋槐刺尖,早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。开春老师在《野果记··枸橘》篇中直言:
“身上长刺的植物在时庄有不少,我随便数数,一双手的指头都不够掰的,比如洋槐树、枣树上都长有刺针,就连大军家门口那丛好看花朵的玫瑰,也在它的茎干上排满了密密麻麻的尖刺。这些刺针当然都很厉害,你要是小看了它们,它们就会给你一个教训,轻的会让你出点血,留下一点痛感,重的,甚至可以让你终身难忘。”
接着,他就详细叙写了自己被洋槐刺扎脚的经历,四五岁时,在一个下雨天,小韩开春赤着脚从稀烂的黄泥地走过,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,母亲用清水将其脚洗干净,右脚脚弓内侧一根洋槐刺赫然在目。刺被妈妈拔出来了,但刺尖头断在伤口里,当时并不在意。可几年过后,脚上患鸡眼,韩开春想了很长时间,终于记起鸡眼正在当年洋槐针刺断尖处。去医院就诊,医生开了鸡眼膏,贴上可以去除腐肉,可是当他看到患处针尖大的黑点时,还是放弃了治疗。我想,韩开春的目光与那根洋槐树的刺尖再次在这个特定的时空中相遇时,他看到的不是疼痛,而是生命的意义,刺的存在能让人不断地回望童年。
不了解韩开春的读者,在读这段文字时可能会稍觉厌倦。洋槐树本不在《野果记》的目录之中,怎么拉拉杂杂、絮絮叨叨地说了那么多与主题无关的话?其实,这正是韩开春行文的特点,旁逸斜出处往往别见洞天,且看他是如何收束这段文字的:
“好在这个部位并不碍事,不去碰它,你甚至可以忘掉它的存在,但只要你用手稍稍用力一按,还是会有一种隐隐的针扎的感觉。这样也好,时不时地按一下,也能让我重新记起小时候许多的事情。”
行文时,韩开春悄悄地将人称换成了第二人称,这分明是在提醒读者,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根这样的刺,如果你已经感觉不到,那不是因为刺消失了,而是因为你忘掉了它的存在。人生有时很奇妙,没有疼痛的提醒,我们甚至不能确认自身的存在。韩开春向我们久已麻木的灵魂输入了这段文字代码,至于能不能找到童年的记忆,那就是读者自己的事情了。反正韩开春找到了。接着,他又用第一人称写下了寻找的结果:“这样也好,时不时地按一下,也能让我重新记起小时候许多的事情。”
其实,韩开春的《野果记》这本书,就是一根这样的刺,而我们的阅读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触碰,是用眼睛、用心灵去触碰远古的记忆。只有唤醒这种记忆,我们才能深度阅读这本《野果记》,正如韩开春自己只有弄清了那根洋槐刺存在于自己体内的意义,才可以提起笔来向钢橘们的世界挺进,去追寻野果的意义。
二
韩开春的这部《野果记》,进一步融入了对生命的思考。人生天地间,我们始终无法回避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。韩开春在《少年与自然》丛书中一直苦苦追问,并试图给出答案。在《少年与自然》动物篇的四部作品(《虫虫》《与兽为邻》《水精灵》《雀之灵》)中,他渐次明晰了人与动物的关系(读者可参看本人的评论《韩开春和他的虫虫世界》《一部人类与动物发展关系简史》《鸟雀是天空的表情》),这种关系极为复杂,爱恨情仇,恩怨纠葛。人与动物相处,因为空间与资源等问题,冲突在所难免,从人与动物发展史的角度来看,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总体上是紧张的。相比较而言,人与植物的关系则要缓和得多。
果子真是智者,能不能被选中,是否能进入人类的庭院,那是人类自己的事。果子呢?进不忧,退亦不忧。被选中,果子不会献媚邀宠,不会改变自己。要想收获更多更美味的果子,人,只能不停地劳作,施肥、浇水、疏果、喷药,育种、嫁接、杂交……人成了果子的奴隶,或者说人成了自身的奴隶。从这个层面看,与其说是人类驯养了果子,还不如说是果子驯养了人类。只要你一懈怠,果子品种立刻退化,退回荒野,再次成为野果。
那些没有被选中的果子呢?天地空阔,山河苍茫,野果恣意生长。宣示了一个与庭院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存在,囿于庭院之中的人,渐渐变得无知而狭隘。韩开春这次把目光投向了这些远古时期的朋友。逆时光之河,追寻远古的足迹,这是对这个我们自以为熟悉的世界的重新认识。正因为这个原因,韩开春这本书的写作是艰难的,作为庭院中的人,他并不比读者高明。如前文所说,韩开春在苏、皖山野间辛勤奔波的同时,亦在书山辞源里艰难跋涉。终于开拓出一片新文字疆域,遗憾的是他只写了23种野果,严格地说梅子、杏子并不能算是野果,与他以往的文章相比,体量要小得多。好在,据我所知,他已应另一家出版社之邀,又开始了新的征程,如他自己所言:那些野果是庄严的、神圣的,值得我为之奔波、跋涉。
在这条路上,韩开春更像一个朝圣者,虔诚地匍匐大自然面前,跪拜野果之下,不只为认识野果,更在于认识人类自己。为此,在问道于先贤智者的同时,他还放下身段,就教于农人。问道于先贤,让他的书一如既往地富于知识性、文学性,行文之中,夹杂着远古的传说,搜神、集异、志怪之类,赋野果以灵气,让人置身彼时的荒野,另佐以唐宋的诗文,读来令人口齿噙香。《枸杞·枸骨》篇中,他巧妙地将苏东坡《小圃五咏》中的文化传说、《山阳县志》民间故事与刘禹锡的《枸杞井》诗融合在一起,这样的文字最容易被人讥为掉书袋,可韩开春最擅长用极质朴的语言讲极雅的事,读来如话家常。
就教于农人,让他的文字依然充满人间烟火,尘世情味。如果说历史上的那些达官显贵、缙绅大夫就像进入庭院的嘉果一样,令人仰望,那么大舅爹、外婆、奶奶、父亲、母亲、居场长……生于斯,长于斯,一代一代人,就像野果一样,在这片土地上繁衍不息,农人的世界像原野一样广阔,他们更懂得野果的意义:榆钱救荒、枸杞延龄、枇杷止咳、钢橘启思、楝枣益智、桑枣悦人……在这样的阅读中,我不知道读者会不会和我一样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错觉:眼前采野果的农人与几千年前在那片原野上走过的“诗经时代”的先民原本就是同一个人,他们脸上有一样的笑容,他们心里有一样的忧伤,果熟蒂落,人歌人哭,不变的是天地依旧辽阔,万物仍在生长。
另外,在写作过程中,韩开春还不忘求助于读者,这样的文字很多,如《钢橘》的结尾:“这个疑问困扰了我很久,如果读者诸君中有哪位行家知道准确的答案,还请帮忙告诉我一声“;《桑枣》中:”既然连专家都挠头皮,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我也就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,读者诸君如果有知道答案的,一定要请麻烦告诉我。“这样的互动,除了让我们体会到他求知若渴的焦灼之情,更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作家的真诚。
三
开春老师的真诚集中体现在《胡子癞》一篇中。少年时代遇见的寻常野果,乡民们称作胡子癞,读音而已,它到底是谁?仿佛一个哲学命题,烙在了作者的大脑皮层。问遍了农夫园丁,查遍了辞海辞源,始终不能揭开胡子癞的神秘面纱。
再见胡子癞时,已是20年后的事了。年,用韩开春的话来说:“淮河沿线的上空就像被谁捅了个大窟窿,雨一个劲地往下倒。”不知为什么,我每次读到这里时,总觉得开春老师寄遥有寄意。我和开春老师同居一城,那场洪水同样留在了我的记忆中,淮水暴涨,广大干群与驻盱官兵一起筑堤固坝,抗击洪水,淮河儿女劫后余生。想不到多年后他竟用这种方式来叙述那段惊涛骇浪般经历,在抗洪救灾宏大叙事中,韩开春一笔宕开,去写一棵胡子癞,他想传达怎样的思考呢?
开春行文喜欢随意挥洒,常如羚羊挂角,需细读深思方能循其踪迹。踪迹何在?我的结论是——通篇只在“洪水”二字,甚至《野果记》整部书的寓意都在“洪水”二字中。
亚当、夏娃被逐出伊甸园。他们的后代在人间繁衍生息,子孙渐渐布满大地,相互争斗残杀,无休无止。目睹人类的罪孽,上帝十分忧伤,发誓说:“我要将所造的人和走兽并昆虫以及空中的飞鸟都从地上消灭。”当上帝看到了诺亚是个义人时,决定将诺亚夫妇、三个儿子及其媳妇,作为新一代人类的种子保存下来。于是吩咐诺亚造方舟,并告诉他:“我要使洪水在地上泛滥,毁灭天下,凡地上有血肉、有气息的活物无一不死。我却要与你立约,你同你的妻子、儿子、儿媳都要进入方舟。凡洁净的畜类,你要带七公七母;不洁净的畜类,你要带一公一母;空中的飞鸟也要带七公七母。这些都可以留种,将来在地上生殖。”诺亚准备好一切,”诺亚活到六百岁那一年,2月17日那一天,浩瀚深渊的泉源尽都裂开,天上的水闸都打开了。”除了方舟中有血肉、有气息的活物,大地上的人畜,天空的飞鸟,尽皆毁灭。
请原谅我不厌其烦地引述《圣经》中这段妇孺皆知的情节,因为这个故事事关《野果记》之宏旨。在基督徒看来,天生万物,人类罪孽深重,畜类亦难洁净,鸟类亦然,唯有植物圣洁。人类自身的罪孽,使世界陷入危机。那么,救赎之道何在?
在滔天的洪流之中,淮河堤坝上的那棵胡子癞,对于罪孽深重的人来说是一种开示:万物之中,植物最有力量。面对那场洪水,没有上帝来拯救这个世界,人是自己的上帝,官、民、兵众志成城,因为淮河大堤上那一棵不起眼胡子癞,韩开春看到了一种神秘的力量,抗洪救灾,我们没有诺亚方舟,但我们有“李代桃僵”,这种力量就是——军民情深。
我们早已忘记人本应是自然的一部分,现代都市人远离自然,过着一种被物质异化的人生。走进山野,重新审视自己的灵魂,寻回信仰,已成现代人的当务之急。认识野果,并且认识野果中蕴藏着的力量,也许会帮助我们度过物质异化的危机。从这个层面看,如果说人需要信仰,我信仰野果!
张居祥,中学语文教师,江苏省作协会员,课堂内外杂志社特聘专栏作家。作品入选风铃鸟系列美文读物、最美爱情小小说系列。在《科普创作》《文艺报》《江苏作家》《读写月报》等报刊发表书评20余万字。获第七届长江杯江苏文学评论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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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开春
自然文学作家,中国作协会员,国家一级作家。出版《虫虫》《水精灵》《雀之灵》《与兽为邻》等多部自然文学作品集。曾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、冰心散文奖、全国孙犁散文奖、紫金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。作品入选“十二五”“十三五”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、多次入选国家新闻出版署向全国青少年推荐百种优秀出版物。
主题自然生态童年文学
张居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
本文编辑: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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